嗯?艺术本来就是诈骗?

日期 | 2018-12-24 来源 |

  

《我的杰作》剧照

  

班克斯的《手持气球的女孩》


班克斯切画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阿根廷导演加斯顿·杜帕拉特就拍出了《杰出公民》——男主角也是一位新晋诺奖作家,他被盛情邀请,回到久别的老家。结果是,风风光光回去,抱头鼠窜滚出。在电影的结尾,发小开枪为他“送行”。当然,我乃礼仪之邦,山东更是孔孟之乡,所以人民群众不过是薅光了高密东北乡莫言故居前面地里的苗苗,据说可以借此沾带些大作家的灵气。去年一些P2P理财产品爆仓,又不知从何处传来莫作家的坏消息,说他把奖金全部投入某项目,已然血本无归了云云,逼得莫言老师不得不跳出来辟谣“并没有”——你越是被万众瞩目,越有人盼你攀高跌重,这也算是人性中共通的小阴暗吧。

  今年,加斯顿·杜帕拉特又推新作《我的杰作》,这一次,他的“枪口”由作家瞄向画家。而且,无独有偶,照样有现实中的真人真事主动给它做注脚。

  1

  “现在它‘现代’了!你可以去卖了!试着把它卖给那些想买这幅画的低能儿吧!”

  ——十年来没卖出一幅画的过气画家伦佐对着自己的画作“咣咣”就是两枪,然后扬长而去。

  他的经纪人、画廊老板阿图罗斯尔瓦怒而回怼:“你可拉倒吧,给作品抠洞洞,人家都做过上千次啦!”

  电影就从这两个合作了四十年、半是拍档半是朋友的互杠开始。

  年近八旬的画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现如今,时尚的风潮已经拐了好几个弯,可他还呆在原地。虽然还有一些残存的名声,偶尔还有一些天真小青年登门求教这位“在世的传奇”,但他已经穷得房租都交不起,被扫地出门。好不容易帮他找到了一个委约单,给在阿根廷做生意的挪威资本家画一幅画,结果,他在已经完成的作品上添加了一个大大的不雅之物,完美地砸了自己的场子:我呸!身为独立艺术家,必须坚持我手写我口,怎么可能接受臭资本家的委约呢?和许多曾经无限风光在险峰,而今凤凰落架不如鸡的人一样,虽然狼狈褴褛,但那张嘴还是相当死硬坚挺。

  直到一场车祸后,画家身心两灰生无可恋,他向老朋友张开一个巴掌,上书“FIN”——但求速死,gameover。

  ——故事如果结束在此处,那么这部电影将是一部“我控诉”的悲剧。

  但或许正应了那句话:生死之外无大事。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对老画家确实有浃髓沦肌脱胎换骨之效,故事在这里转向,两个拍档决定大闹一场:在媒体人的见证下,经纪人展示了一段老头儿的视频,在这段视频里,他宣布:老子不跟你们玩了,当你们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老子已经死了。当然,又少不得把这万恶粗鄙势利的破世道狂卷一通。

  果然,经过这一番“事后张扬的自杀事件”,公众的记忆被突然激活,大家突然意识到失去这位“在世的最后一位艺术家”是多么惜哉痛哉呜呼哀哉,而这无处安放的情绪迅即体现在他生前根本无人问津早已经被撮堆儿丢弃在仓库里的画作瞬间升值。拍卖、巡展、被评论家交相盛赞……种种他“生前”求之而不得的一切都随着他的死讯蜂拥而至,居然还惊动了国际买家。在全球艺术品推广营销领域翻云覆雨的大姐大,为死去的画家策划了全球巡展,在被提及的巡展城市里,还有大上海。联想到近年来我国富豪在国际著名拍卖会上频频举牌的豪举,被高大上的艺术品锁定为目标人群也算顺理成章。

  ——故事如果结束在此处,那么,这部电影将是一部讽刺剧。当然,聪明如您,可能早就猜到了,老画家其实只是“诈死”。鉴于过分剧透是一种失德败兴的可耻行径,对剧情的陈述到此为止。反正剧情峰回路转,此后至少还会有两个重大反转。

  “欺世盗名”毋庸置疑是个大坏词,而作为观众,我们总是要在一部电影中寻找某种共情,可是,具体到这二位,它让我深感是非对错已经难以决断,感情向背已经无法安放。有人觉得与上一部作品相比,导演的这部新作力道衰减,但以我的观感,它对人性的嘲讽虽不及《杰出公民》那么辛辣犀利,但它将观众置于非黑非白的灰色区域中无所适从,从这个角度看,《我的杰作》比《杰出公民》对世道人心的剖析来得更无情更暧昧也更深刻。

  2

  如果配合下面这条艺术新闻服用,“药效”可能更佳。

  两个月前,英国著名街头涂鸦艺术家班克斯的《手持气球的女孩》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成交,谁知就在拍卖槌敲下去的一刹那,这幅画突然自动下滑,画作穿过藏在画框里的碎纸机,瞬间被破坏成一条一条的纸片。在场目睹这一场景的人们错愕惊诧的表情被定格,像极了巴洛克风格描述的戏剧化场景。

  粉碎机是班克斯早已埋下的机关,他在自己的网站上吐槽:“真不敢相信,你们这群白痴真的会买这些垃圾。”

  然而,你以为拍卖行会尴尬吗?恰恰相反,他们简直要弹冠相庆摔杯为贺了:因为这幅“被自杀”的画作经此一节反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苏富比高级总监兼欧洲当代艺术负责人表示:“鉴于媒体对此噱头的关注,幸运的买家将看到他们昨晚支付的104万英镑已经产生了巨额回报。”“现在它已成为破碎状态下的艺术,我们估计这幅画价值至少增加了50%。”

  一幅墙上作品变成了一次行为艺术,毫无疑问,艺术家班克斯同学的名气必然也因此更上层楼。再做一个诛心之论吧,假如有一天,这一事件进入被言说的艺术史,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得意洋洋——他们参与了一次著名的行为艺术,虽然他们被班克斯讥讽为白痴。

  ——哈哈,多么吊诡,在这整个耸动视听的新闻事件中,居然所有的参与者都是赢家!就连万里之外毫无瓜葛的我们,也作为吃瓜群众围观了一场热闹,或许从此记住了这个艺术家的名字,或许连这个也不必,嘴一抹,继续赶往下一个大型吃瓜现场。

  班克斯真的是在无情嘲讽他的买家和市场吗?还是他“一切尽在掌握”的策划?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双方彼此心存默契的合谋?毕竟,当代艺术已经日益成为一种“讲故事”比赛——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那本畅销书《人类简史》中说,我们的祖先“智人”之所以能打败比自己孔武有力的尼安德特人,就因为他们会讲故事。会讲故事多重要啊,故事激发了想象,想象本是虚的,却能产生价值和构筑价值观,从而对“实”的东西进行加持、赋能。

  3

  突然想起在荷兰看他们那几位世界级艺术大师的感受。他们的杰作已经被复制了无数遍,但面对面的时候你还是会感动到心慌,这不仅仅是因为真迹的体量、气味、凸起、质感是再精美的印刷品都无法替代的,还因为当我们与梵高或他的同胞伦勃朗、维米尔们相对的时候,虽然早已隔世,但我们可以领受到彼此的真诚。画家当然也是俗世中人,也要养家糊口,也有名利思想。即使“幼稚”如梵高,对艺术品的商品属性当然也是清楚的,甚至比别人更清楚——他的叔父就是成功的画廊经纪人,并且承蒙这位叔父的提携,梵高曾经在画廊里工作过一段时间,是艺术品交易市场的“业内人士”。但当他们拿起画笔的时候,他们不羁的天才和表达的冲动常常令他们忘记了客户心理市场需求等等,甚至完全背道而驰,以至于常常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伦勃朗和维米尔破产了,梵高疯了。

  唉,这些古典老派的人们啊。而现当代的艺术家早已经成功打破了生前备受凄楚死后备受哀荣的魔咒,安迪·沃霍尔的名言在此:“好生意就是最好的艺术。”而《我的杰作》中人物的表述更极致:“艺术本来就是诈骗!”

  文化学者梁文道对班克斯事件有一段妙论:这幅画被破坏之后,反而可以当成是班克斯对他原来画作的二度创作,那就是一种“以破坏为创作”的表达方式。“所谓的在艺术里颠覆,再被体制吸纳,好像是一个猫捉老鼠般永恒循环的游戏。”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艺术家到底是在表达还是在表演?已经傻傻分不清。

  《现代艺术一百五十年》的作者、在泰特美术馆担任媒体主管七年之久的威尔·贡培兹曾在他的书中不无嘲讽地写道:

  “总的来说,这个时代的先锋艺术家即使在最激进、最具挑战性的时候,也倾向于带着调皮的笑容而不是一股怒容来呈现他们的作品。总趋势是为了取悦,而不是为了战斗。”

  他还说:“销售高端艺术与销售高端房地产实际上相差无几。艺术经纪人是作品的‘房产经纪人’,艺术家则是出售知识产权的委托人。两种生意都需要有位于高档场所的办事处或画廊……所有工作人员穿着考究、善于辞令,给人一种他们来自私立学校的感觉,也给整个肮脏的销售过程一个体面的氛围。”

  嗯,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