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开幕那天,我在幽暗的展厅仔细看着,一件一件地,不肯落下任何细节。
除去我自己对历史的兴趣之外,这大概是因为展览开幕前的一个月,媒体上的信息已经在狂轰滥炸——展览本身脱胎于BBC的广播节目、中国是巡展的最后一站、100件文物会带你领略世界史……
大英展开幕当天,策展人贝琳达·克里勒博士正给观众介绍展品。
然而,当身处展厅内,顺着号码逐一看下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不论是此前报道的媒体还是作为观众的我,似乎只面对着碎片化的100件文物,却容易忽略展览标题的后半截:“文物中的世界史”。
与“世界历史”研究方法的不谋而合
说起来,“以物说史”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所有文博展览都是如此,无非是讲故事的线索或方式不一样。诸如博物馆的历史基本陈列,都是遵循着时间的线索用大量的“物”来梳理区域历史。
那么,大英展的特别之处在哪儿呢?我想,大概是因为它“口气很大”——用区区100件文物,要讲述世界历史。
展览上的每一件文物背后,都能牵扯出一段厚重的历史。
这儿有一个关键的问题:究竟什么是“世界历史”?
尽管中学时期谁都背过世界历史的种种大事件,但若要在脑海中为其画出一个轮廓,或者涂上某种色彩,还是多少令人无所适从。
人类从来都是分为不同种族、民族,以及无数群体。在漫长的过去,他们各自独立、分散地生活在世界的不同地区,创造了各具特色的历史和文明。换言之,在人类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内,并不存在着一部统一的世界历史。相反,我们更熟悉的是国别史、专门史等。
当然,这个问题难不倒学者。我曾读过中国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俞金尧教授的一篇文章,他这样写道:
世界历史,并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各个种族、民族、群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历史的完整再现,而是人们根据有关人类历史的总体看法,选择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和过程,以及与这些重大事件和过程密切关系的历史现象而组织起来的历史知识体系……因此,作为一个知识体系,世界历史是人们构建出来的。
从研究和撰写世界历史的学者观点出发,会发现大英展构建世界史的方式也很类似——不是历史的完整再现,而是根据对人类历史的总体看法,选择了人类文明史上的重要物品(大英博物馆馆藏中的),从而组织起观众对于“世界”抑或“人类”的看法。
这也能从策展人贝琳达·克里勒博士在开幕式的发言中得到印证。她说:
这100件文物,从最早的石器,到现代科技的太阳能灯,每一件都是人类经验的产物,是人的创造性克服技术难题的经验,也是与周边文化建立联系的经验。
我希望通过展览达成两个目的。一是尝试呈现全人类的历史,探讨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们的共性和差异。这是非常创新的,即使在大英博物馆,埃及、希腊罗马、亚洲、非洲的展品也是一一分列的,你无法一览无余地看到不同文化的物品同时陈列。另一个目的是探讨我们应该如何认识历史。我们是通过展品而非文字来诠释历史的。通过这个方式,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没有文字记录的民族,就有机会从他们的角度来讲述历史。这是一种更加民主的方式。
而在学者看来,所谓世界历史正是人在劳动过程中切切实实地创造出来的。或者说,人类历史首要和基本的过程就是一个生产的过程。那么,这些或赖以生存、或赏心悦目的物品,这些被挑选出来放在展厅里的物品,恰是这个过程的见证。
此外,人类的共性存在于分散的人群的历史之中,因而展现人类的共性、根据人类的共性而构建知识体系,也是世界历史研究的基本准则。开幕式上,大英博物馆馆长哈特维格•费舍尔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这次展览不强调不同人之间的特殊性,而强调人性、共性,以及互相尊重对方的不同之处。”
这些相互印证的观点表明,至少在策展层面,大英展的策展人基本遵循了世界历史的学科构架,希望通过“物品”给观众重新构建一部世界历史。尽管在展品选择、展览说明撰写上,都不可避免地携带一些作为“大英帝国”的主观性,但至少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趣而大胆的尝试。
展览中的文明对比感时时能被发现,图中这件公元前500-前700年的哥伦比亚武士头盔边上,摆放着公元前600-400年的中国青铜镈(乐器)。
公元8世纪的玛雅祭坛,细节精美,文物背后的故事更耐人寻味。
展览中的中国文物——公元前1100年左右的沫司徒疑簋。展览说明中介绍了簋的用途,并提及:古代中国的政治原则强调统治者的权威是上天赐予的,如果统治者昏庸无能,上天便收回“天命”。
公元1650-1700年的复式显微镜,见证了“科学革命”的时代。
日本的柿右卫门瓷象(公元1650-1700),它是曾上过电影《博物馆奇妙夜》的小明星。
给你一个怎样的“世界历史”印象
当明白了这些,再去看展览,大概心情会很不一样吧。先来看看波澜壮阔的展览框架——
第一单元开端(公元前2,000,000—前2500年)
第二单元 最初的城市(公元前3,000—前700年)
第三单元 权力与哲学(公元前700—公元100年)
第四单元 仪式与信仰(公元1—800年)
第五单元 贸易与侵略(公元300—1100年)
第六单元 变革与调整(公元900—1550年)
第七单元 邂逅与连结(1500—1800年)
第八单元 我们创造的世界(1800年至今)
8个单元,分布在人类200万年发展的漫长时间轴上,人类克服重重困难,创造了物品、城市、国家、权力、信仰……并相互影响着彼此——这何尝不是一部根据人类的共性而构建的世界历史啊!
在每一个单元里,来自五湖四海却时代相近的物品,又描述着历史长卷中所闪现的点点火花。比如,第一单元“开端”中策展人选择了12件文物:
奥杜威砍砸器(坦桑尼亚)、奥杜威手斧(坦桑尼亚)、冰河时代野牛岩画(法国)、克洛维斯矛头(美国)、澳洲土著居民的篮子(澳大利亚)、绳纹陶器(日本)、鸟形杵(巴布亚新几内亚)、公牛头纹碗(伊拉克)、埃及化妆品调色板(埃及)、喀帕苏斯女性雕像(希腊)、玉斧(德国)、玉琮(中国)。
展览中的NO.1的文物:奥杜威砍砸器,发现于坦桑尼亚奥杜威峡谷,年代为距今180万-200万年前。
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展品甚至来自于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以古印度文明的石质印章为例,这枚石质印章陈列在第二单元“最初的城市”中,制作于公元前2,500到前2,000年之间,来自古印度文明,一个曾繁盛于今巴基斯坦和北印度地区的印度河谷的古老文化。可能由于气候的变迁,古印度文明衰落了,在人类的记忆中消失了数千年。直到这些印章及其他遗存在19世纪的考古发掘中被发现,印度文明才重见天日。
古印度文明的石质印章。
也正是在这样“以物品重构世界历史”的策展思路下,才会出现一些历史意义远超物品价值本身的展品。第98件展品是生活中常能见到的信用卡。
NO.98号展品:信用卡
展览说明如是写道:
信用卡
塑料
公元2009年
阿联酋迪拜
信用卡的发明使我们的支付方式发生了重大变革。钱款在历史上首次可以在无形中易手。像支票和货币一样,信用卡可以传达政治和宗教信息。这张卡符合伊斯兰教义,这意味着它必须遵守伊斯兰银行规章。它也是这个紧密联系的世界的产物——汇丰银行是一家亚洲银行,visa是美国公司,而这张卡在阿联酋制作、发行。
看啊,每件展品其实都是一个符号。100个符号,构建成了一部“世界历史”。
当然,这部历史上还有一个重要的、附加的烙印——大英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