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标题:从公共空间到公民意识
公共空间在中国出现,距今不过百余年的历史,它们是清末民初“西风东渐”的产物。那时,公共空间的兴起对公民意识的形成和思想的解放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个过程是惊心动魄的,更是风云激荡的。它代表着向传统告别,向新世界敞开——在公共空间的兴盛大潮中,近代中国完成了最初的思想启蒙。为此,本刊记者专访近代史专家雷颐,请他为我们评述这段历史。
雷颐: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著名历史学者。其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
“五大臣”意外之喜
Q:博物馆、图书馆、动物园、公园等现代都市中的公共设施,在传统中国是缺位的。那么,公共空间在中国广泛兴起大概是什么时候?
A:“公共空间”是一个外来概念,但公共空间却不完全是外来的。过去,村头的大树下、井口旁,城镇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往往是升斗小民自然而然的聚会场所,间或也会谈论关于社区、甚至天下的话题,但总体而言,古代中国的公共空间确实非常有限。
这些公共空间出现在中国的时间很晚,牵扯到两个标志性的事件:维新运动和五大臣出洋考察。
康有为在描绘理想社会的图景时,特别提到了博物馆、动物园、音乐院等公共设施,梁启超也将“开博物院”等列入新政要办的16项大事中。1905年,为“预备立宪”,清廷派端方等5位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他们去了欧美十几个国家,惊奇地发现,无论大国还是小国,公园、动物园、图书馆、博物馆等公共设施都非常普遍。回国后,他们的几份报告除了谈论政治,都对欧洲的公共设施赞不绝口,有的还做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并奏请清廷仿效,这对官方和民间设立公共空间、建设公共文化设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公共维权“开民智”
Q:建设都市公共空间的倡导者,大多是诸如康、梁和五大臣这样的政治改革人物,关注建公园这类细枝末节的“小事”,其中有何深意?
A:他们之所以没有忽略这种“小事”,大概是觉得公共文化设施对国家、对朝廷都是有益的,维新派认为它们有助于开启民智,而朝廷大臣也觉得这是走向文明、训导人民的重要手段。
五大臣在出洋考察时,原以为公共设施只是“欧美风俗所趋,未必有关政俗”,后来才知道这些是“专为导民而设”、“无不具有深心”。外国人可据此“考其国之程度”,即:可以通过这些设施是否完备来衡量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
于是,他们在奏折中提出,建设公共空间的“良法美意”,“为中国所宜行”。他们着重介绍了图书馆、博物院、动物园和公园,认为这是引导教育人民的4项重要公共文化设施。
Q:将公共空间的建设与“开民智”联系起来,从实际情况来看,有没有公共空间促进公共意识进步的案例?
A: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上海外滩公园。1868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界处的滩地上修建公园,作为外国侨民休憩、游乐之地,这也是近代中国的第一个公园。
当时的中国人将它叫作“公家花园”。中国人觉得既然是公家的,就是没有主人的,于是攀爬石狮子、攀折花木,后来工部局以此为借口,禁止华人入内。这明显是一种种族歧视,引起一些华人的愤怒和不满,一些有正义感的外国人也觉得不公平。《申报》也发表一些中外人士的文章对此提出批评,有一篇文章说,香港完全是英国的殖民地,但是香港的公园华人是可以进的,而上海租界同样是英国人管,却不准华人进,这不合情理。还有人提出,公园是用纳税人的税款所建,很多中国商人在租界经商、消费,有一大半的税款都是华商贡献的,公园应当中外共享。
后来商人受到鼓舞,联名致信工部局,要求废除这个不合理的规定,并得到了社会的支持。工部局在1886年5月,废除了不许华人入内的政策。这个事情看起来很小,却反映了公民意识、公共观念的进步。中国人以前没有纳税人的意识,觉得交“皇粮国税”是草民天经地义的,根本没想到有什么权利,但是现在发现了这个道理,英国人也不得不服。这是反对殖民者种族歧视的一个胜利,对市民和绅商民族意识的觉醒有相当积极的意义。
公共空间要为公众所有,不能被强权任意霸占,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哪怕是政府或者掌权者,都不能剥夺任何人进入公共空间的权利。这次事件还说明公共讨论的重要性,如果当局不允许讨论和说理,实行言论管制,那中国人只能采取示威游行或暴力手段,但因为可以在报纸上讨论,最后形成公共舆论压力,推动了变革。
传播文明三利器
Q:这正符合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因为有公共领域和公共空间,大家才会关心公共事务和政治生活,并形成具有公序良俗的公民社会,完成从臣民到公民的身份和意识转变。
A:没错,公民社会是现代社会中的概念,有公民才会有公民社会。传统中国是没有公民的,只有臣民和子民,也没有类似的公共场所。中国的茶馆,类似于哈贝马斯所说的欧洲咖啡馆,人们可以在那里随便交谈,包括家长里短和国家大事,所以才会有茶馆里写条子“莫谈国是”。
传统的桥头井边、茶楼酒肆和现代的公共空间差别很大,前者是自然形成的,而后者是随着公民意识的觉醒而产生的,同时也促进公民意识的进步。
Q:梁启超曾将学堂、演说、报章誉为传播文明三大利器,学堂和演说需要物理的公共空间来支撑,而报章则提供了一个虚拟的公共舆论空间,由此亦可见公共空间对于现代文明的重要性。
A:是的,学校传播知识的功能自不待言,新式学堂的兴起对现代文明的普及起到很大作用。演说同样是传播文明的重要手段,而演说的前提是要有公共空间,大到广场、礼堂、学校、公园,小到茶室、咖啡馆、画廊,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可以有演说,就能传播和讨论各种知识。
报纸也是近代才传入中国的,19世纪中叶中国便有了报纸,一开始报纸上只有社会新闻和商业新闻,后来慢慢开始在报纸上谈论政治时局。真正让中国人意识到报纸可以对政治产生极大影响的是《时务报》,担任主笔的梁启超连县长都没有当过,却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后来,虽然维新变法失败,但是知识分子已经意识到,报章杂志是天下之公器,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融入办报刊的大潮,直到后来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报刊掀起新文化运动,成为近代史上最重要的思想解放运动。